2017-6《十月》•中篇小说(选读3)|石一枫:借命而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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借 命 而 生
石一枫
作家/石一枫
石一枫,1979年生于北京,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,文学硕士。著有长篇小说《红旗下的果儿》《恋恋北京》《心灵外史》等,小说集《世间已无陈金芳》《特别能战斗》等。曾获十月文学奖,百花文学奖,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,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,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等奖项。
6
回到看守所,生活照旧:查监、扫除、点人头儿、写检查。检查不光要给自己写,还得替老吴和所长代笔。如今只要上面有人过问那起越狱案件,几位当事人就得奋笔疾书一番,而俩老同志被折腾烦了,干脆把这种差事都推给了杜湘东。他们的理由很简单:你是大学生嘛,写得比我们深入、全面、触及灵魂。乃至于连管辖之内的犯人也敢看不起他了。有一次训了郑三闯两句,老炮儿把眼一斜:“别把我逼急了,逼急了我也跑。”
所以再接到刑警同学的电话时,杜湘东真感觉对方递来了一根救命稻草。那天离上次进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,他正在办公室里发愣,就听见天花板上的喇叭响了,有他的电话。杜湘东本以为是刘芬芳找他。刘芬芳和他虽然领了证,但却没办婚礼,这是因为杜湘东没脸请领导和同事去喝喜酒。他觉得那简直像是给越狱的犯人摆庆功宴。刘芬芳自然不乐意,狠狠地犯了会子忧愁,进而没住几天就从郊县的婚房搬回了城里,于是俩人联系还得靠电话。然而杜湘东赶到管理科,从电话里听到的却是男人的声音:
“你这张乌鸦嘴,还真说中了。”
同学告诉他,从姚斌彬嘴里挖出消息后,刑警大队提前几天就调派人员前去蹲守,局里的领导向更大的领导保证,一定要把许文革就地抓获,清除首都治安的一大隐患。然而苦等了一个星期,连个人影也没见着。办案人员这才不得不反思情报是否可靠,而重新再审姚斌彬,他只答了一句:“不是成心想逗你们玩儿,是不编出点儿什么你们就不让我睡觉。”然后又死不开口,并且开始了新一轮的绝食。同学也才又想起了杜湘东的风凉话。
他问:“你猜到了姚斌彬不会供出许文革?”
杜湘东含糊道:“我那时也不确定……就是感觉这俩犯人跟别人不一样。”
“咱们当警察的,办案子可不能凭感觉,得靠证据。”同学仍不忘踩杜湘东一脚,但又问,“那你到底有什么感觉?”
杜湘东便把俩犯人在看守所里的情况大致讲了。结论是许文革护着姚斌彬,姚斌彬也会护着许文革,俩犯人之间的情义远比旁人想象得深。讲完又说:“姚斌彬他妈和许文革的感情也不一般。要抓许文革,不妨把她当成突破口。”
同学“咳”了一声:“你以为我们想不到?光我就找过那女人好几次。姚斌彬犟,多半儿是继承的他妈,他妈比他还犟——到现在都不相信儿子会犯罪,一口咬定这案子是冤假错案。后来了解到,这女人一直对厂子有成见,甚至对社会、对政府都憋着一口气,再加上前些年中了一次风,性情变得更加古怪,简直没法跟人打交道。”
杜湘东问:“对了,姚斌彬他爸呢?死了还是离了?”
同学说:“这事儿说来可就长了。姚斌彬一家其实都是厂里的人,他姥爷是五十年代的劳模,先给提拔了上去,后来又挨了整,病死在牛棚里了。留下一个女儿,年轻的时候挺漂亮,不少男的都对她有意思,闹得沸沸扬扬的。组织觉得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,就出面解决她的个人问题,动员她跟一个刚死了老婆的副书记结婚。这也是保护她的意思,毕竟她爸有政治污点嘛,找个依靠,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了。不过咱们的组织你也知道,做动员跟下命令差不多,反而把她给逼急了,一气之下嫁了个附近村里的农民。至于以后的生活,那就别提了。她看不上丈夫,嫌人家脏,嫌人家没文化,可人家还嫌她臭讲究,嫌她不会干活儿呢。等到生下个姚斌彬,从小又是个药罐子,把她那点儿工资都贴补进去了,夫家在钱上也落不下好处,更觉得这婚结亏了。工农联合变成了三天两头打老婆,揪着头发从村头踹到村尾,旁边两只狗叼着鞋,打完了再从狗嘴里接过鞋,回厂医务室抹红药水。打了几年,终于离了,夫家索性连姚斌彬这个孩子都不认,因此姚斌彬有爹也相当于没爹。我们也去过村里,连他爸的人都找不着,说早到南方做生意去了。”
敢情刑警的调查工作要比杜湘东细致得多。闷了一会儿,杜湘东这才叹气似的“啊”了一声,刑警同学也把话题拉回到案子上:“其实找你,是想让你替我们接触一下姚斌彬他妈,看能不能挖出什么信息。”
杜湘东说:“有你们在,哪儿还需要我去。”
同学说:“现在姚斌彬他妈的情绪已经很抵触了,前两次过去,她干脆连门都不让我们进。那是个爱走极端的人,我们很怕她像当年一样被逼急了,反而甘心当起了许文革的共犯。再盘点一下这案子的相关人,跟那女人打过交道的只有你,我们这边能信任的也只有你,所以这事儿非你莫属,你就别推托了。”
杜湘东沉默片刻,又问:“你让我做这事儿,是私人帮忙,还是上级任务?”
同学笑了:“完成了算你对得起上级,完不成也算你对得起我了,行了吧?”
说完没管杜湘东答应不答应,径自挂了电话。而杜湘东琢磨一番,心里不免打鼓:同学以为他和姚斌彬他妈说得上话,所以才来求助于他,可其实他仅仅去过人家家里一次,严格地说还是过门而不入。如果他再去,姚斌彬他妈会是什么态度还不好说呢。但既然打鼓,就说明杜湘东已经开始考虑这个任务了,并且还是认真地、不可遏止地考虑。这么一想,他对自己有些无可奈何,又隐隐生出一些期待来。
过了三两天,杜湘东便独自动了身。之所以耽搁了些时日,是因为想到姚斌彬他妈刚受到了警方的反复盘问,需要给她一点缓和情绪的空间。向所里请假时,他也只说要去帮刘芬芳家干力气活儿,而且特地没穿警服,换上了一身松松垮垮的便装。坐车来到六机厂,他没走正门,而是绕远路兜到家属院的那一侧。这里没人阻拦,进了锈迹斑斑的小铁门,便看见楼还是那几栋楼,垃圾还是那几堆垃圾,就连翻拣垃圾的也还是那个老太太,动作缓慢,目光阴鸷。找到了姚斌彬家,却见门紧闭着,油脂麻花的布帘子垂在门外。
他掀开帘子敲了敲门,半晌无声。又敲了敲,门里才有个女人问:“谁?”
“是姚斌彬家吗?”
“干嘛?”
“……我认识您儿子。”
屋里传来细碎的响动,当门锁咔嚓一声拧开时,已经是将近五分钟以后了。姚斌彬他妈从半开的门缝里露出脸来,居然还用蘸水的梳子拢过了头发。从刑警同学那儿,杜湘东知道这女人名叫崔丽珍。他叫了一声:“崔阿姨。”
女人盯着杜湘东凝视片刻,突然说:“你不是来过的那个警察嘛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还帮我把暖壶灌上了。”
看来上次虽然走得匆忙,但姚斌彬他妈还是在走廊里看见了杜湘东。他惊异于这女人的记性——只一瞥,便认得了他的相貌。原先杜湘东还打算随机应变,冒充姚斌彬在社会上的朋友呢,如今只好窘了一窘,直说道:“我是看守所的,负责过姚斌彬的工作。”
“那么你是杜管教?”
这话更让杜湘东发窘。女人解释,保卫科的胖子及其手下协助警方来“做工作”时,曾经提起过他。在那些人的描述中,杜湘东虽然一脸严肃,实际却是个心挺软的年轻人。女人面无表情地把他让进了屋,房间概貌尽收眼底:不到二十平米的面积被一套带转角的三合板柜子分成两个部分,隔断外侧还算宽敞,摆着一床一桌,是姚斌彬他妈的起居室;隔断里侧就要局促得多,紧贴着柜体和墙角塞了一张比寻常单人床更窄的床,床上盖着报纸,估计是姚斌彬以前睡觉的地方。母子俩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。
既然无须自报家门,杜湘东便继续申明来意。他表示,虽然姚斌彬“犯了很严重的错误”,但他作为管教,仍是有责任关心犯人的。尤其是听说姚斌彬他妈卧病在床之后,他更感到“有必要来看看您”。上述说辞已经在杜湘东的心里排演了若干次,因此表述得并不虚套。而当姚斌彬他妈问起姚斌彬在“里面”的情况时,他的答复是“过得还行”,没怎么被人欺负,睡在宽敞的铺位,还吃到了大米饭和肉包子。当然,杜湘东隐瞒了姚斌彬的手受了伤,更隐瞒了姚斌彬哭着叫出的那一声“妈”。自始至终,他也没提一句许文革。
当他说完,便看见女人的脸上多了两行眼泪。对面的母亲却仍僵坐不动,连鼻翼也未曾翕动一下,整张脸像一幅旧照片。过了许久,她才点了点头:“杜管教,谢谢您。”
“不能这么说,都是职责之内。”
“您想问什么就说吧。”
“许文革目前还在逃……”
“我没他的音信。这话我对刑警队的人说过,对你也只能这么说。俩孩子就算犯了盗窃罪和越狱罪,也不证明我会犯包庇罪吧。你要是不相信我,可以把我铐起来审问。”
虽然泪痕未干,但女人的声调已经淡漠了下来,还把撑在站立器上的手往前一伸。杜湘东心知碰了钉子,讪讪地把眼睛挪向一边,便看见有扇纱窗的合页松脱了,已经松松垮垮地歪斜了下来。眼看天气就要变热,如果任由它这么坏着,屋里或者不能通风,或者就要飞满蚊蝇。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,杜湘东转过身去,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拣了一只改锥,走到窗前修理起来。这不需要复杂的技术,但干起来也挺吃力,他必须踮着脚尖,高悬手腕,缓缓转动改锥,让螺丝更深入地咬进年久腐蚀的窗棱里去。这种活儿以前都是姚斌彬和许文革干的吧。总算让纱窗大致恢复了原样,当杜湘东甩甩发酸的手肘,就听见姚斌彬他妈再次开了口,语气里多了几分歉意:“杜管教,真不好意思,帮不上你的忙。”
“本来也不该难为您。”杜湘东说,“不过我还想了解点儿别的。”
“您说。”
“我想知道……姚斌彬和许文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姚斌彬他妈似是一愣,弯腰拉开抽屉,取出一把钥匙交到杜湘东手上。
7
从那个初夏开始,杜湘东的生活里多了一项内容,就是不定时地去探访姚斌彬他妈。去时所做的事儿,首先是照料女人的生活起居,洗衣晒被,买菜做饭。要是涉及不太方便的事情,比如洗澡和上厕所,那就只能请邻居的女同志来帮忙了——有空的多是一些老太太,颤颤巍巍地扶着颤颤巍巍的姚斌彬他妈前往公共卫生间。一旦人家表露出嫌麻烦的意思,这活儿就不能白干,杜湘东得偷偷塞给老太太几个钱。家属区的其他住户也认识了杜湘东。他们听说他是个管教,刚开始还会感叹两句“人民警察爱人民”乃至“人民罪犯人民爱”,也不知是在赞美还是揶揄。后来就成了见怪不怪,碰面时打个招呼“吃了吗”“又来啦”,好像杜湘东是姚斌彬家的一个成员似的。
杜湘东这时会想,许文革来这个家时,会是怎样的状态呢?
而他固然不会把自己想象成许文革。他是来刺探许文革的。这个任务在姚斌彬他妈那儿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。许文革的住处是单身宿舍里六个床位中的一个,床头贴了张通缉令,好像在提醒室友,这个逃犯会随时跑回来睡觉。姚斌彬他妈交给杜湘东的那把钥匙却对应着别处,是厂区外侧一排平房中的一间。那是厂子草创初期,第一批建设者们的临时住所,到了杜湘东前去调查时,房屋都敞着门,废弃着,唯有那间小屋门上挂了把锁。开门进去,别有洞天:里面并无家具,靠窗的亮处摆了一台小车床和一个工具箱,车床的电源是从墙外引过来的,工具箱里除了扳手改锥,还有游标卡尺、焊枪以及形形色色杜湘东所不认识的家伙什儿。对面靠墙的那一侧,则堆放着更加琳琅满目的工业产品:缝纫机的机头、老式自鸣钟、只有后轮没有前轮的自行车、农田里灌溉用的小水泵……光笨重的话匣子就有三台。杜湘东抄起一台打开,居然能响,可以收听《新闻和报纸摘要》。
几乎是个小型维修车间。姚斌彬他妈告诉杜湘东,这俩孩子从小就爱摆弄机械。为了这个爱好,当妈的没少跟儿子置气,她认为姚斌彬应该考大学,出人头地。但也管不住,尤其是姚斌彬差几分高考落榜,顶班进了厂子之后,干脆和许文革把操练的场所搬到了这间平房,还凑钱买了一台老式车床,下了班就关起门来鼓捣,周末更是不分昼夜。他们的废寝忘食终于有了收益,不多久,竟能出去给人家干维修了,不仅收费不高,而且交活儿还快,绝不会像国营修理厂那样摆谱儿、拖工期。渐渐地闯出了名气,十里八乡有人慕名而来,这时厂子里却又有人看不过眼了。那些人的说法也有道理:姚斌彬和许文革的身份是国营工厂工人,工资是国家发的,技术也是国家教的,怎么能再去接私活儿挣外快呢?况且谁知道俩人给外面干活儿的时候,有没有偷偷用过国家的机油齿轮?如果那样,性质就变了,就成了损公肥私。于是领导出面,谈话批评,勒令制止。俩孩子还不服,偷偷摸摸接着干,被发现后挨了处分,并且强调如果再犯就要开除。
讲这些事儿时,杜湘东正坐在姚斌彬他妈面前,再一次打量屋里的摆设。对于一个都有工资并且还能赚到外快的家庭而言,这个房间无疑是过于简陋了。他也被允许翻看过姚斌彬留下的私人物品,别说没有手表和蛤蟆镜这些时髦玩意儿,连衣服都有好多打着补丁。那么钱花在哪儿了?是吃了喝了,还是让许文革拿去讨好他的那个厂花女朋友了?可在姚斌彬他妈嘴里,“那俩孩子”又都是特别顾家的人,就连厂里发的夜班饭票都攒下来,每逢单月份的月底到服务社去换一桶豆油外加两条肥皂。
况且还有一台进口汽车发动机的案子呢,那玩意儿要能卖出去,可是一笔巨款。一切盗窃犯的动机当然都是弄钱,但弄钱的动机各有不同。姚斌彬和许文革是为了什么呢?
直拖到那年秋天,问题才有了答案。入夏以后,杜湘东就再没去过姚斌彬家,原因是那段日子北京有点儿乱,所有警察都得二十四小时待命。好容易熬到街面大致太平,杜湘东先到丈人家安顿一番,这才从城里坐上长途车,直接前往六机厂。下车绕过厂区,景象基本如常,不过家属院门口也设了岗,拦住没穿警服的杜湘东盘问了半天。幸亏保卫科的胖子巡查经过,打个哈哈就让他进去了。而来到几栋筒子楼中间,却见一辆锃光瓦亮的“皇冠”轿车停在空地上。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,以前别说“皇冠”了,就连东欧产的“波罗乃兹”也没这片宿舍里出现过。杜湘东心里咯噔了一下,站在车前观摩了好一会儿,弄得车里的司机也紧张地看着他,还滴滴按了两声喇叭。他正想转身离开,就听见一片喧闹,一群人从姚斌彬家所在的那幢筒子楼里拥了出来。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中年男人,面色铁青,跟在后面的则是楼里的邻居,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戳戳。态度最激愤的是那个整日翻拣垃圾堆的老太太,她首如飞蓬,躬着驼背追上去,响亮地“呸”一声,被甩开后再紧追两步,又“呸”一声。伴随着“呸”,她还在振振有词地质问:
“这还让我怎么过?”
“你们算个屁领导。”
片刻追到车前,竟然一把搂住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大腿,滚在地上不起来了。两位领导拉她不是,不拉她也不是,只好一边擦汗,一边探头向四下张望。恰好看见保卫科的胖子,他们像遇见了救星,大声招呼他过来“处理一下”。胖子不情愿地咂吧着嘴,跑过来硬拽开老太太的手,同时对领导们说:“撤退,我掩护。”
领导们便钻进了“皇冠”轿车,砰砰关门,仓皇而去。群众们却也不追穷寇,就连老太太都不再打滚,摇头叹气地和众人一起散了。空地上只剩下杜湘东与胖子两人,一时间尴尬地大眼瞪小眼。瞪了一会儿,杜湘东才问:“刚才那是什么领导?”
胖子道:“厂长和书记呗。”
杜湘东说:“这是来干嘛呀?”
胖子居然也“呸”了一声,说:“还能干嘛,打白条来了。”
不等杜湘东再问,他就喋喋不休起来:厂子一直受困于经营不善、市场疲软,尤其这两年,工资只能发一半,更要命的是连退休职工医药费都报销不出来了,只能先让本人垫付,再由厂里打个条子,意思是欠着。也集体找上面反映过,前一阵总算有了说法,所有欠款将预支一笔专款结清。大家翘首以盼,盼来的却是厂长和书记亲自登门,一边继续打白条,一边鼓励大家发扬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精神,“再忍忍,忍忍就好了。”
“再忍忍就死啦,人一死,他们丫的倒是好了。”说到这里,胖子终于重新站队,帮着工人声讨起领导来。可惜面前只有杜湘东一个听众,他的正义感无法得到广泛的呼应。而这的确是以前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想到过的情况。按说进了国家单位,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兜着,敢情国家也有兜不住或者不想兜的时候。那么作为一个重病号、老病号,姚斌彬他妈的负担可想而知。俩孩子外加一个女人的收入,大概仅够维持生活的,要看病就得靠外快贴补,外快不让赚就只能铤而走险了。一条逻辑线索在杜湘东心里清晰了起来。
上楼之前,他多问了一句:“对了,刚才那辆车就是姚斌彬和许文革的……赃物吗?”
“那可不,厂里哪儿还有第二辆‘皇冠’。”胖子说。
“不是说效益不好吗?”
“这情况就更复杂了。车本来是一个副局长的专车,放在厂里是要换几个零件,结果出了那档子事儿,被警察暂时扣下了。人家倒好,等不及,直接又配了一辆‘公爵’,也是日本原装,这辆“皇冠”就作价卖给我们厂了。上级压下来,不买都不行……没准医疗费就是被挪用到这辆车上了。”胖子说完,对这个复杂的情况进行了简要的总结,“操。”
而等来到姚斌彬家,杜湘东便挑起了话头:“刚才碰见厂长书记了。”
接着问起欠条的事。那一刻,杜湘东感到自己实在有些冷酷。姚斌彬他妈叹了口气:“其实也不是存心瞒你,而是不想让你知道,姚斌彬和许文革偷东西、从看守所逃跑……都是为了我。”她喉头一抖,带出了哭腔,眼里亮闪闪的,似乎又要落泪。
杜湘东说出一句更加冷酷的话:“我是个警察,只管人犯没犯罪。至于为什么犯罪,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。”
姚斌彬他妈沉默半晌,说:“杜管教,你是个好警察。”
这已经是第三次有人说他“好”了。但他这个“好”警察此刻的所作所为,都是在弥补一个对于他这种职业而言不可原谅的错误。到底什么算“好”,什么算“坏”呢?杜湘东意识到,在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之间,还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中间地带,而他和姚斌彬、许文革都被困在那里,似乎永远不能上岸了。这种处境几乎是令人绝望的。
他发呆,对面的女人也发呆。过了好久,杜湘东又听见姚斌彬他妈说:“你是带着任务来的,这我知道。但我没法儿帮你完成任务,以后别为我耽误工夫了。”
杜湘东笑了:“任务不任务的倒在其次。我来,就是想跟您说会儿话。”
姚斌彬他妈也笑了:“人总得说话,不说太憋得慌。”
随后,女人言语绵密,好像从记忆里扯出了一根线头,一件事儿连着另一件。过去总说姚斌彬,今天她却说到了许文革。许文革他爸也是一名维修工,还是一名政治积极分子。那年头人们说积极也都积极,但或者是顺着集体惯性,或者是揣着点儿个人目的,偏他和众人不同,积极得十分虔诚。除了会上喊口号,他还自学马列,读的是汉译全本。工人文化低,有不明白的,总去请教一个上过“辅仁”的老工程师,也就是姚斌彬他姥爷。经过学习,他懂得了工人阶级挣脱的只是锁链,懂得了劳动必将成为人类的内在需要,也懂得了在首都北京建设工厂,不仅是为了带动全国工业大生产,更是为了在遥远的未来实现共产主义。所以当前全国劳模、那位老工程师被定性为本厂的“走资派”时,带头批判他的维修工当众痛哭流涕。他哭是因为惋惜:这个给他讲解过“必然王国”与“自由王国”之区别的人,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站到历史的反面去了呢?可见自我改造和不断革命有多么重要。在此后的那些年里,维修工更加真挚地积极着,上面提倡劳动竞赛他就加班,上面鼓励造反他就组建战斗队。然而当激情的年头过去,上面又要整顿秩序了,责任又被一股脑算在了他的头上。处理还算轻的,无非也就是写检讨和“夹着尾巴做人”,但维修工想不通,不通则痛。终于有一天,厂里人发现他把自己吊在了车间的钢梁上。这就算畏罪自杀了。
维修工的老婆死得早,是干活儿时头磕在叉车的铲尖上撞死的。留下一个许文革,变成了野孩子。他住在父母的小平房,学也不上,成天打架,饿了就到食堂讨口吃的,要不就是捡点儿工地上的边角料卖钱。时间长了,厂里觉得是个祸害,有人提出把他送“工读”,而当时姚斌彬他妈刚离婚,带着姚斌彬搬回了厂里,看见许文革可怜,便说:权当姚斌彬多了个哥吧。她让许文革住进了自己家,找领导落实了许文革的抚养费,重新把他押回了学校。念到技校毕业,又是她出面敦促厂里落实政策,让许文革接了他爸的班。革命时期整人的和被整的,反倒相依为命过了这么多年。日子久了,人们渐渐把姚斌彬母子与许文革当作了一家人,只是在俩孩子出事儿之后才议论,没准儿是许文革把姚斌彬给带坏了。
“都是命。”女人总结说。
这话杜湘东也听许多人说过。人抗不过命,在这个大前提下,想不通的事情仿佛就有了解释。那么姚斌彬和许文革又该如何看待他们的偷窃、被捕、越狱、一个跑了另一个却被抓回来了的结局?对于这俩犯人,那一切也“都是命”吗?如果是这样,身陷囹圄的姚斌彬会羡慕许文革吗?逃脱在外的许文革会坦然地想起姚斌彬吗?这么想着,杜湘东已经从六机厂回到了看守所。天彻底黑了,苍穹笼罩在北京南部的平原之上,竟不显得深远,好像一层不透光的幕布,谁也不知道在它外面藏着什么。经过办公区时,他看见所长屋里还亮着灯,又想起自己外出了一天还没销假,便向楼里走去。
销假也就是露个面,而当杜湘东打完招呼,说句“没事儿先走了”,所长突然招招手,让他走近了些:“还真有事儿……任务有点儿特殊,你恐怕得跑趟姚斌彬家。”
去看姚斌彬他妈的事儿,此时只有杜湘东自己知道,连刘芬芳都没告诉。当他听见所长这么说,嗓子忽然一紧,咽了口唾沫明知故问:“去干嘛?”
所长翻出一个牛皮纸袋,手指在上面敲了敲:“判下来了。”
“怎么说的?”
“死刑,立即执行。”
这其实可以预料,只不过杜湘东从未主动往那个方向预料过。在那个年头,仅凭盗窃一项就送了命的犯人也有不少,何况还有越狱、抢枪。他再次明知故问:“这么快?”
所长回答:“已经不快了,要不是他的事儿还涉及另一个在逃犯,上个月就判了。这阵儿社会上乱,上面强调要发挥震慑作用,专门点了几个未决犯的名,其中就有他。至于许文革,反正已经进入了通缉程序,估计也逃不了多久。”
接着向杜湘东交代任务内容,他就是个送信儿的。本来对于死刑犯,法院只需将判决书递交本人即可,并无传达到家属的义务,但出于人道主义,往往还是会安排人去告知一声。然而姚斌彬这案子又属于“从重从速”,法院对他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,加之最近忙得不可开交,所以就把善后的事儿推给了公安机关。假如杜湘东愿意,他可以在执行的当天去送姚斌彬一程,然后再去向姚斌彬他妈宣布结果,转述“可以外传的遗言”。而这项任务自然也有保密要求,那就是绝不能透露行刑的时间地点,以免引发意外。
领完任务,杜湘东在此后的几天就不能外出。所长也没再提此事,见面时还会故意聊些轻松的话题。一切如常,时间缓慢得有了凝滞感。到了出任务的那天早上,便用那辆“北京212”将杜湘东送到了市内一个级别更高的看守所,北京经过核准的死刑犯都关押在此。进入带电网的高墙,便看见囚车和负责行刑的武警早已严阵以待:既有神色镇定的老兵,也有面色煞白的年轻战士。人人手里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56式步枪,枪里只有一发子弹。这两天里,老兵一定已经对新兵进行了反复讲解以及示范,力争把那一枪打稳、打准,尤其要克服条件反射,不能在枪响的同时先往后跳——那会造成子弹偏离心脏,就必须得朝脑袋补枪了。听说看过补枪的人,这辈子都别想再吃鸡蛋炒西红柿。
对于死亡这事儿更加缺乏经验的,则是即将承受子弹的犯人。但当杜湘东被带进专门看押死刑犯的“小号”时,却没听见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。号房静悄悄的,仿佛里面的人正在收拾精神,攒足心力,等待着去展开一段不知路在何方的远行。来到最靠里的一间囚室门口,便看到了姚斌彬。他歪靠在墙角,也不抬头,在地面投下小小的影子。
杜湘东隔着栅栏叫了一声:“姚斌彬。”
姚斌彬这才缓缓扬起脸:“杜管教,你来了。”
声音平和,好像可以接受任何人来送他一程——这孩子算是明白叫“妈”也没用了。杜湘东硬逼着自己问:“你有什么话说?”
“没话。”姚斌彬继续平和地说,“我认罪,服法。”
“我是说……”杜湘东把脸往外扭了扭,又转回来,“我去过你家了,你妈挺好,吃喝都不愁,邻居也挺照应她的。我也问过你们厂的领导了,说你的事儿不会妨碍她的待遇……医药费的资金也快到位了,到时第一个解决的就是她。”
杜湘东感到自己正在进行拙劣的邀功。姚斌彬的嘴唇颤抖了起来,酷似鹿类的大眼睛闪了一闪。但那眼里终究没有眼泪,他说:“杜管教,我不怨你……你不必为了我这么做。”
杜湘东一震,回答道:“你怨不怨我,我都得把你抓回来,也都会去看你妈。”
“谢谢您。”
“需要我给你妈带什么话吗?”
“希望她把我给忘了。”
“还有许文革……假如我能见到他,你对他有什么说的?”
“希望他比我活得长。”
说完,姚斌彬站了起来,隔着铁门与杜湘东对视。那一刻,杜湘东只觉得姚斌彬的神态仿佛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的:似笑非笑,坦然而又悲怆。这时囚室尽头传来了浩大而威严的脚步声,杜湘东和另外几位执行同样任务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向后退开,看着武警依次打开铁门,把死刑犯们押了出来。今天执行枪决的共有七人,都是男的,姚斌彬的年纪最轻。
偏在这时,姚斌彬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:当他被两名武警架着往外走去时,忽然身子往下一坠,滑脱了箍住胳膊的手臂。武警还以为这犯人像此前的很多犯人一样崩溃了、昏厥了,但低头一看,却见姚斌彬蹲下身,从地上捡起一根麻绳,想要捆到右脚的裤腿上去。裤腿捆绳子,这也是死刑犯特有的待遇,目的是扎紧底下的漏口,免得到时候屎尿倾泻出来。而此刻,姚斌彬居然还能察觉到麻绳松了,居然还想把它重新扎上。他的赴死是多么镇定,又是多么心思缜密。他即使死了,也不愿意遭到收尸的人的嫌弃。
然而这点儿愿望实现起来又是如此困难:麻绳两次三番地被他用左手捡起来,又在捆绑的过程中从他的右手指间滑落。他有伤,右手大拇指无法起到支撑作用,只能用食指和中指勉强夹住绳头,颤颤巍巍地试图穿进左手扶稳的环扣里去。掉了又捡,捡了又掉,负责押送姚斌彬的两名武警也终于不耐烦了起来。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,同时弯腰,将胳膊重新插入姚斌彬的肋下,把他拎了起来。其中一个说:“时候不早了。”
这时,杜湘东便走向了姚斌彬。他蹲下身去,捡起那条死蚯蚓似的麻绳,绕到姚斌彬的裤腿上,打了两个环,拉紧。做完这件事,他站起来,与对方对视了一眼。那一刻,姚斌彬的眼神仍是平和的,但杜湘东心下悚然,两耳轰鸣。
任务则在当天就完成了。杜湘东已经想不起姚斌彬他妈听到消息之后的反应了:她哭叫了吗,还是无声地落泪?抑或她连眼泪也没流,木然地接受了事实?时间仿佛在云里雾里滑了过去,而杜湘东之所以头脑恍惚,是因为他长久沉浸在震惊与疑惑之中。他自诩为一个大材小用的警察,但却在最后一刻才发现,自己很可能漏掉了姚斌彬与许文革越狱案件中最为关键的细节。对于公安机关和法院而言,那也许是个无用的细节,无法挽回姚斌彬的死;但对于杜湘东本人而言,那个细节却解释了姚斌彬为什么会死。杜湘东的脑海中还长久地回旋着姚斌彬诡异的、似笑非笑的表情。这表情他曾见过两次,第一次是在逃跑事件发生的那天,当姚斌彬把枪扔到地上束手就擒的时候,第二次则是在今天。姚斌彬的表情、遗言以及所有举动都指向了杜湘东的推测——只是为时已晚。
然而杜湘东却不能把他的震惊与疑惑告诉姚斌彬他妈。他理智尚存,知道自己如果说了,那女人大概会疯掉。正如同他无法向姚斌彬他妈转述另一个场景:他坐着武警的军车,跟随姚斌彬赶往了刑场。那地方离市区不远,山清水秀,全然不像杀人的场所。面积不大的一圈院墙,门口的木牌只标注着“高法××工程”。囚车进去,后面的军车却在墙根停下。过了很久,枪才响了。不是依序而是几乎同时,那七枪里,有一枪是姚斌彬的。
这拨儿死刑犯的运气都不错,只响了一次,没人需要补枪。
8
此后,日子就变快了,快得像狗撵。经历了短暂的心情黯淡与惶然,在一日千里和一拥而上的本能作用之下,人们又迅速亢奋了起来。似乎只有杜湘东还在漫长地憋闷着。
憋闷遥无止境,然而有时反思,他的憋闷也和别人的亢奋一样,有着与以往那个时代不同的质地。假如一定要说出不同在哪儿,大约是从云端跌落回了地面,从抽象还原成了具体,从恢宏分解成了细碎。恰好杜湘东现在又不是个单身汉了,一切问题都必须要进行务实的考虑,因此他对于看守所管教这份儿职业的衡量,也从它能否能在价值上实现自己,转移到了它能否能在价钱上养活自己。但那些期望都落了空。经过所长的推荐,杜湘东本人一度也曾被列为提拔对象,但却在最后一关被卡了下来——总会有人想起他的“污点”。由于他的失误,俩犯人越狱,如今一个被枪毙了,另一个依然在逃。
杜湘东和刘芬芳的婚姻生活也说不上幸福。过去想得没错,刘芬芳说到底是受到了八十年代情绪的蛊惑——嫁给追捕持枪逃犯的英雄,这烘托了她心里的浪漫。但几年过去,英雄永无翻身之日,浪漫成了一时糊涂,因此她的忧愁也像时代一样落地了,还原了。由于交通不便和家里事儿多,现在刘芬芳仍然城里乡下两头跑,平时住在宣武门内,到了双休日才坐上公共汽车来找一趟杜湘东。周末夫妻,小别重逢,按说是应该如胶似漆的,但刘芬芳往往一进门就冷着脸,略喝一口水,就开始抱怨。抱怨的内容包括她妈脑子糊涂,她爸是个甩手掌柜,她弟弟都是惹祸精,以及领导挑刺儿同事使绊儿单位的待遇越来越差,总之是抱怨自己命苦;还抱怨谁家买了吸尘器,谁家都快买车了,而她奔波几十里路却连黄“面的”都舍不得打,总之是抱怨杜湘东无能;乃至于以前从未留意过的细节也成了她抱怨的素材,比如杜湘东为什么吃饭要就辣椒酱,杜湘东为什么洗衣裳总是懒得搓干净,杜湘东为什么当初没挑靠操场的宿舍的而是挑了靠农田的,所以晚上蚊子这么多——最后又都会形散神不散地归结为自己的命苦和杜湘东的无能。刘芬芳的抱怨无异于对生活的再发现,让她认识了另一个杜湘东,也让杜湘东认识了另一个刘芬芳。
有时杜湘东会怀疑:这还是那个爱看席慕蓉和三毛,能说出“可惜明天又和昨天一样”的刘芬芳吗?她当然还是,或者说,现在的刘芬芳也许才是真实的刘芬芳,但从另一个意义上,杜湘东却又无法确定地感受到刘芬芳的真实。刘芬芳抱怨得太投入了,常常抱怨到周末的晚上,就没有了和杜湘东过性生活的兴致;又或者刘芬芳虽然还愿意履行那点儿责任,但杜湘东却被她抱怨得心灰意冷,从社会性的无能进入了生物性的无能,只好放弃了和刘芬芳过性生活的机会。一个难得能挨上肉的老婆,其真实性当然大打折扣。
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,他们几年都没怀上孩子。刘芬芳自然也把孩子问题列为了抱怨的保留项目,但杜湘东却对此不甚上心,甚至暗自里有几分庆幸。说来也是,以目前的条件,有了孩子又该怎么养、在哪儿养呢?再者,没有孩子尚且如此,一旦因为孩子而疼过累过,天知道刘芬芳还会生发出多少绵延不绝的抱怨,那样的话,杜湘东的脑袋就别想清净了,心情也别想踏实了。他现在觉得脑袋清净和心情踏实也成了一种奢侈。
在如今,他能够获得清净与踏实的地方,只有姚斌彬家。
隔一阵子就去看看姚斌彬他妈,这个习惯居然坚持了下来。去了先干活儿,俩人再说会儿话。这时也不说姚斌彬了,更不说许文革,聊的都是身边近况。厂里也开始推行“两不找”了,厂长和书记家的窗户都被工人砸了。还有些脑袋活络的人,不知怎么就富了起来。《新闻和报纸摘要》的口音没变吧?如今怎么广播里都是港台腔,哇哇哇,听取“哇”声一片。直说到太阳偏西,姚斌彬他妈眼里却含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。这是一个孤立于时间之外的女人,然而时间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印记:她的头发大片地白了,皱纹愈发深刻,她的两腮凹陷,牙齿岌岌可危。有时杜湘东会恍惚觉得对面坐的是姚斌彬。这对母子太相像了,从长相到性格都像,如果姚斌彬能活到老,大概也是这般模样。
几年来,不时有通缉犯落网的新闻,有些听起来颇为传奇。比如有个悍匪改名更姓又和一个女警察结了婚,最后是被老婆在床上铐起来的。再比如有个贼头到外国整了容,又偷渡回来想看一眼孩子,结果孩子大喊有小偷,就被逮了个正着。而在一次又一次“清网”之后,许文革仍然音信全无。对于逃犯来说,这才是真正的传奇。他是怎么躲过那些“雪亮的眼睛”的?他如果离开了北京,又辗转去过哪些地方?难道他已经死了吗?
那些谜底露出一角,还是经由姚斌彬他妈。时间是在越狱事件之后的第六年,也是一个春天。礼拜五的晚上,杜湘东回到家,还没进屋就见灯亮着。打开门,刘芬芳已经坐在屋里,情绪似乎还不错,不仅挂着笑模样,而且做好了饭。桌上摆了一只砂锅,砂锅里热腾腾地漂浮着猪下水——大概又是从单位里“顺”的。
她一笑:“先吃,吃完有事儿跟你商量。”
杜湘东有点儿含糊:“要不先商量吧。”
刘芬芳说:“不吃就凉了。你急什么,反正不是坏事。”
说完抄起勺子,给他盛下水。俩人就吃,吃时刘芬芳也没开展抱怨,笑吟吟地继续卖关子。等吃完,都有些肉醉,进而又有了肉欲,于是早早上床,先过了一回性生活。过时刘芬芳侧着脸,用仍然还有点儿像吉永小百合的那个角度朝向杜湘东,所以杜湘东就很激动,他觉得刘芬芳终究是恋着他的。
并排躺了会儿,杜湘东才问:“到底商量什么?”
刘芬芳就说:“我二姐从南方回来了。在外面漂了些年,她好歹还算有点儿人心,想补偿家里,尤其是想补偿我,所以就问到了你。她说如果你愿意过去,可以在她们那个德国公司干个物流部的小组长,工作也简单,带着人到码头点货收货就行。她还说你有学历,人也踏实,公司又在扩大规模,过不了几年保证升职。”
杜湘东还在含糊:“你是说让我辞职?”
刘芬芳说:“我已经替你——替咱们算计过了,你在看守所待着,什么时候是头儿啊?再熬几年就真熬老了,老了再后悔就晚了。还不如趁早过去,工资翻番儿不说,他们还给租城里的公寓。当初没解决的问题,这不就全不是问题了吗?”
杜湘东更含糊了:“辞职不就得脱警服吗?”
刘芬芳进而咯咯笑了:“铁饭碗不如金饭碗,何况你这还是个破饭碗。脱就脱呗。”
杜湘东说:“让我琢磨琢磨?”
打着琢磨的名义拖过一夜,第二天,刘芬芳的脸色就变了。她的决策没有得到杜湘东的热烈响应,这让她感到他不识好歹,于是重新回到了抱怨的轨道上。抱怨的内容则紧紧围绕着杜湘东在看守所的穷、远和得不到提拔。说的都是事实,所以杜湘东理亏。而刘芬芳又摔摔打打起来,最后指着杜湘东的鼻子逼问:“给句话行不行,你还是男的么?”
杜湘东不但给不了一句话,甚而披上一件便装逃了出去。老婆一个礼拜才来一次,他却落荒而走,这要让所里的同事看见,谁知道他们会联想到什么。所以杜湘东贴着墙根,像尿急似的一路小跑出了看守所,来到那条荒凉的土路上。脑子还乱着,他只想清净一点儿,踏实一点儿。哪里才有清净和踏实呢?于是便坐上车,往姚斌彬家里来。
进门打声招呼,照旧扫地做饭。刚把粥摆上桌,却听见楼下嘀嘀按喇叭,还有人喊:“各家取信取包裹了啊。”然后嚷嚷一串人名。原来是邮局的车来了。如今郊区的邮政条件也有所改善,换成了韭菜绿的微型面包车,不过仍是每周才来一趟,并且不管送信上门,只能下去自领。早先调查许文革的行踪时,刑警方面还专门问过邮局,得到的答复是姚斌彬家与外界并无信件往来。但此时,邮递员扯着嗓子又喊:“崔丽珍,崔丽珍在不在?不在我可走啦。”
杜湘东抬头和女人对视一眼,说:“您歇着,我去。”
说着拉开书桌抽屉,拿了证件。平时姚斌彬他妈上医院取药和到厂里领补助,只要赶上杜湘东在,也常由他代劳,所以放证件的地方他也熟。三步两步下楼,对已经很不耐烦的邮递员出示了两人的身份证,说明“代领”,便从人家手里接过了一张汇款单。汇款人写着叫“刘春粟”,汇款地址是山西某县某乡邮局,汇款金额是三千块钱。
杜湘东的脑子“嗡”了一声。他竭力平复呼吸,掏出警察证,在对方眼前一晃:“特殊情况,崔丽珍有汇款这事儿,别再告诉别人,明白了吗?”
对方的脸就白了,忙不迭地点头。杜湘东转身回去,以镇定的姿态上楼,来到姚斌彬家门前,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过于响亮,又闭眼喘了两口长气,这才推门进屋。
他对姚斌彬他妈笑道:“他们看错了,不是找您的。厂子里还有别人姓崔吧?”
女人似乎凝视了他片刻,又似乎随口应道:“哦。”
也不知这个谎话编得圆不圆,但杜湘东背上已经冒了冷汗。这个中午仿佛比任何一个中午都要缓慢,直熬到两点多钟,姚斌彬他妈要午睡了,他才起身告辞。出了筒子楼,杜湘东两腿裹风,奔向最近的公用电话。他是要打给刑警队的同学。以前来姚斌彬家,契机是同学交代了一个任务,所以总得时不常地就这个任务的进展做一下汇报。过了这么久,案子成了悬案,同学也从警员升了探长,双方汇报和听取汇报的兴致便渐渐地淡了下去,尤其这两年,几乎音信不通。说到底,他们的性格还是有点儿“犯冲”。然而今天这张汇款单却让杜湘东重新想起了那个任务,他必须得找人商量对策。
刑警队周末也有人值班,但电话打到办公室,同学却不在。杜湘东便又打同学的传呼,号码还是刚普及BP机的时候对方给的。挂了电话就蹲在马路牙子上,那副样子像个焦急地等着领工资的农民工。直等了将近一个小时,电话才响起来。
同学还是傲慢的语调,和当年一样:“你找我?少见呀。”
杜湘东没顾得上客气,低声说:“那事儿有消息了。”
“哪事儿?”
“还能哪事儿,许文革呀。”
“哦哦,许文革。”同学俨然已经忘了,在杜湘东的提醒下才想起来。
杜湘东便把情况说了。他分析,姚斌彬他妈常年独居,除了和他自己,并未与机械厂以外的人有过联系,那么有谁会专门给她汇款,而且还不是一笔小钱呢?极有可能是在逃的许文革。又从汇款的时间和地点上推测,如果真是许文革,那么他目前八成还流窜在山西省大同地区,定位具体到乡镇一级。说这话时,杜湘东嗓音颤抖,伴随着咳嗽,仿佛被“逃犯”“流窜”等字眼儿呛着了。
没等他理顺调门儿,同学就截断了他:“知道了。”
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让杜湘东有点儿犯蒙:“你们准备怎么办?”
“照章办。我会把你的线索转到‘追逃办’,再由他们那边联系当地公安局。”
杜湘东叫起来:“那怎么行?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?许文革比一般逃犯有脑子,反侦查能力极强,所以才会通缉了这么多年都没抓到。而且基层的警力、装备都和北京比不了,说句不好听的,办案也没那么专业,如果这事儿还走常规程序,没准儿又会让犯人跑掉。跑了再抓可就难了。”
同学反问: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杜湘东说:“当然是从北京派人,最好你带队,立即去。到了地方暗中排查,慢慢收网,还得多做几种预案……”
“哟,你也知道人跑了就难抓了呀。”同学阴阳怪气地“刺儿”了一句,随后叹了一声,话竟说得难得地诚恳了起来,“可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工作状态,知不知道许文革那案子之后北京又出了多少事儿多大的事儿?前两天的报纸你也看了吧?七个外地女孩儿住在一套单元房里,一夜之间全让人捅死了,肠子绞在一块儿都分不清楚哪段儿是哪个人的了。为了这案子,我已经带人蹲了半个月,两天两宿都没合过眼——我们哪儿有人手奔到外地明察暗访?哪儿有工夫兴师动众地对付一个几年没音信的许文革?况且现在还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许文革,你不也只说了‘可能是’吗?”
“那这陈年旧案就没人管了?”
同学嗫嚅了一下:“我要再说什么‘天网恢恢’那是糊弄你,咱们警察跟警察之间,就别来那一套了。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们——时过境迁,这世道变得太快。姚斌彬和许文革那案子,主管领导早调走了,案子的意义也跟当年不一样了。当年有当年的重中之重,现在有现在的当务之急。人都活在现在,能顾得上的也只有现在,对吧?”
“……对。”
“那我先忙。”
杜湘东挂了电话,木然半晌,突然朝面前的砖墙擂了一拳。墙纹丝不动,手却戳得生疼。
他脸色阴沉地坐车回家,到家时已近傍晚,宿舍楼都亮着灯,只有他家黑着。本以为刘芬芳负气走了,“回北京”了,但开门进去,却见她还在,只是歪在床上不理人。俩人也没了做饭的兴致,到食堂随便打一口吃了,又发了会子闷,说声“睡吧”,就铺床躺了上去。躺着什么也不干,各自望向深邃的天花板。发呆很久,刘芬芳才开口:“琢磨得怎么样了?”
说的还是辞职的事儿。杜湘东实事求是地回答:“没怎么琢磨。”
刘芬芳说:“那你想什么去了?这都一天了。”
杜湘东说:“想个案子。”
刘芬芳说:“什么案子?”
杜湘东说:“好多年前,那俩犯人逃跑的案子。”
刘芬芳说:“我记得。跑了俩,你追回来一个带枪的。你当时知不知道他带着枪?”
杜湘东说:“知道。枪丢了,我只能先追那个带枪的。”
刘芬芳说:“你没想过可能会牺牲?”
杜湘东说:“当时那么急,哪儿想得到这个。”
刘芬芳说:“那你就没想到我?”
杜湘东说:“那时你不都要跟我掰了嘛。”
刘芬芳就扑哧一笑,笑完又说:“你也算对得起这身警服了。辞不辞职,现在你得给我个说法。我二姐说了,她们那边急,时间不等人。”
杜湘东便也沉默。片刻道:“不去了。我干不了别的。”
说这话时,杜湘东似乎并不为难,然而话刚出口,心里还是一痛:这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“机会”,也意味着他和刘芬芳还得无限期地穷着、分居着。他又想起了下午与刑警同学的对话。人家不仅是在解释案子跟踪不下去的原因,更相当于在世界观的层面上启迪他,教育他。人都活在现在,能顾得上的也只有现在。而“现在”又是一个飞驰的、稍纵即逝的概念,一旦被甩下,就可能永远也抓不住了。这个道理同学懂,刘芬芳懂,他们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几乎都懂,好像只有杜湘东一个人不懂似的。
然而心里的坎儿终究迈不过去。杜湘东的思绪飘浮,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另一个下午。在那天,姚斌彬入土为安。一个大活人被抓进去,回来的只有一捧骨灰,墓地上立上一块仅注明生卒年份的水泥碑。姚斌彬生于一九六八,死于一九八九,年二十一。刚入土的人,按理是该祭一祭的,姚斌彬他妈却没带着水果点心。她在坟前伏了片刻,从怀里摸出一沓纸来,划了根火柴将它们点燃。日光明媚,看不见火,只有一条黑色的痕迹在纸上不紧不慢地啃食。烧的是厂里给打的医药费欠条,都盖着大红章。姚斌彬挣的外快都变成了欠条,现在把欠条烧给他,这里面似乎蕴含着不可言喻的公道。
旧账一笔勾销,姚斌彬他妈都对杜湘东回头笑了:“杜管教,你放心,姚彬斌是为我死的,我就算是为了他也得活着。”于是她活到了今天。
想到这里,杜湘东的心便安宁下来,像深不见底的夜空。愧疚感还是存在的,说一千道一万,只是苦了刘芬芳。而令他纳闷的是,当他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刘芬芳的抱怨乃至咒骂时,刘芬芳偏又不作声了。她静静地躺在他身边,与他保持着谨慎的距离,连呼吸都是若有若无的。她睡着了吗?当然没有。她正在和他一样睁眼看天。
俩人干巴巴地躺了一宿。天快亮了,刘芬芳的语言能力才得以恢复。她说:“杜湘东,你还不如那俩犯人。犯人还知道跑,你连跑都不敢跑。”
2017-6《十月》•中篇小说(选读2)|石一枫:借命而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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